心理科普

蚕豆羹日期：2025-08-14 浏览：371

今天傍晚一个人在家煮蚕豆羹。

剥开几把蚕豆，冷水煮开，转小火，添凉水煮至豆子软烂。一勺红薯粉，两勺凉水搅拌化开，加入汤中。一点盐巴，少许葱花。

有一些食物在一些少见的搭配中，反而有一种出人意料的鲜美。

比如土豆煮手擀面，比如皮蛋汤快出锅前放几片黄瓜，比如这样一碗翠绿的蚕豆羹。

出锅。

味道却和记忆中相去甚远。叹口气，我想不是我美化了回忆，是这蚕豆并不是从前的蚕豆，正如番茄不是，草莓不是，樱桃也不是。

?老家的老房子因为是一楼，母亲拾掇出一小块地。记忆中种过一株桃花，因算命先生说会令家庭不睦而不得善终——颇似历史上承担了祸国殃民骂名的“红颜祸水”。也种过番茄，看它从春天的一串串绿果逐渐变得粉红，再到夏日时鲜艳欲滴饱含汁水——那种真正的，番茄的味道。

?外公家有一个挺大的院子，当然要留几块地种些菜，日常做饭只需院子里摘。春天菜地里还会冒出几颗草莓——小小颗，粉红色夹杂着些白色。许是培育不当又有虫害，都品相不佳，但因为是自家园里的而格外可爱珍贵。

?菜地旁还栽了枇杷树、金桔树与樱桃树。樱桃准备结果了就要在树梢挂上袋子，吓走来啄的鸟儿，才能留下一小把颤巍巍的晶莹剔透的果儿。

外公喜欢养花，院子里便从年头开到年尾。冬天是腊梅，春天是兰花、茉莉、山茶，夏天的栀子与绣球，还有月季、米兰、昙花……

小时的夏天，我会模仿武侠电视剧里在浴缸里洒满各种花瓣，泡上“香氛浴”；还会摘几朵茉莉放入蜂蜜水中，插根筷子冻起来——独家研制的清甜棒冰。

距这样的童年，已经过去三十余年了。

忘了从哪一年开始，外公外婆不再有精力打理院子。樱桃树早已不在。金桔和枇杷还顶着灰蒙蒙的叶子，每年如约结着果子，像两个忠实的老伙计。不论树下还有没有仰着头的孩子。

有一年我咳嗽许久，试遍各种药都不见效，最后靠摘了这老枇杷叶煎水。疫情期间，有一段我回老家照顾母亲，也摘下很多叶子给咳嗽的朋友们一包包寄去。

我有枇杷树，今已亭亭如盖矣。

今年年初，外公过九十九岁大寿，但他已经小脑萎缩，除了子女、孙子女，其余全不认得。女儿可以在家，女婿稍坐久了就要被催着回去。外婆气得说哪有糊涂，很是分得清楚。人老了会退行，会意识松动，只剩下本能，只记得最重要的人。他不认得我，我并不介意，倒是意外原来他心里如此内外有别。

外公的退行还体现在贪吃，非常依恋外婆。每回去看他，我都买一杯他喜欢的奶茶，他像孩子一样捧着啜完；无人的桌上一把蓝莓，他径自吃了，还吐了皮全装兜里——这样好的食欲与生命力。

他本是家中最小的儿子，幼时父亲外出谋生就此下落不明，母亲独自抚养三个孩子，后来又经历了战乱。我想他应该非常恋母，生命之初的唯一庇护。所以他选择了我强势的外婆，一生中凡事依仗听从妻子，几乎从不吵架，温和到有些懦弱。

外公九十多岁后几次摔跤动手术，每以为他这回怕是撑不住了，却总见他一天天从面如土色到气色红润；98岁才挂上的尿袋半年后也取下了。有一回手术住院，外婆不去看他，他梦见外婆，喊着她的名字醒来——他梦到一间空房子，留他一个人在客厅，找不到外婆。

妈妈说外婆竟然不去医院看望外公，无法理解，实在太狠心；还成日揪住自己，那段时间大事小事不停打电话要她回家。我说外婆是不敢去，不敢直面外公可能会死，同时担心外公不在后自己孤身一人所以要紧紧抓住你——分离焦虑以及死亡焦虑，她需要再三确认子女可以依靠。

算命说外婆六十多岁有个坎、七十多岁也是个坎——那一年他们选了墓地、拍了遗照。而今，这两人携手走到了几近百岁，尚都可以自己饮食如厕。六个子女无病无灾，都很孝顺。我说这是世间难得的幸运，她却总说她实在活够了。

直到我读阿西尔的《暮色将近》：“我的双腿已精疲力竭，很少能走路超过一百码了，最初只是脚痛，因为我的脚底板变得越来越薄，原因很简单，但是无法治愈，到最后每走一步，我可怜的老骨头就像直接磨在地上。”

当一个人的身体机能逐渐老化，日常只剩下简单的重复与轮回，伴侣无法交流且如婴孩般需要照料，死亡又时刻迫近，我想身在其中的况味很难说是愉悦。

于是外婆变得更加易怒，更喜欢使唤人，如同垂垂老矣的昏君需要反复确认手中权力，确认臣子是否忠诚。她一直是大家庭中的掌权者，是荣格所说的“大母神”。

而父母那一代人，尚没有受过“原生家庭有害论”的“洗礼”，只知孝顺，与其说是“愚孝”，更多是心底的良善。

母亲和阿姨们会抱怨外婆的使唤折腾，但仍会第一时间赶回，六七十岁了也日日给父母干活——换过很多保姆，外婆总是诸多不满，既心疼钱，也不如自己调教出来的用得得心应手。母亲睡觉手机从来不调成静音，老是被吵醒，因为怕万一外公外婆晚上有事打不通电话……

尽管外公已是高寿，母亲见他咳嗽卡痰也总要叹气，怪自己之前没有引起重视早点送他去医院，以至于现在如何如何……有一年她误诊为重疾，却一副生死有命的豁达样子，第一时间给外公外婆买了很多东西，嘱咐我种种。此后她也未说过那一刻她有多恐慌，我只知道那一刻她心里父母子女一定都重于自己。

父母是我们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墙。亲人和伴侣是在这面墙即将轰然倒塌之际，我们想要紧紧抓牢的手。

如今我也成为一个迎来送往的中年人，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一张生命连续谱的中间；又像站在一条传送带上，前面是父母，再前边是祖父母，终点是死亡。你能感受到脚下的带子转动，你想努力拦住父母、祖父母；甚至你的同龄人有的已经跳针往前……

可我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一切啊，成年人的躯壳下还包裹着童年的那个小人儿。如今晚的这碗蚕豆羹，把我拉回的童年。

幼时的我，春天会在脖子上挂一条煮熟的蚕豆串成的项链，院里的小伙伴都有，边玩边享用这春日零食。夏天，我们会傍晚去院子里摘紫茉莉，它在下午四时左右开放，黄昏时最为热烈，因而又叫做“洗澡花”、“煮饭花”。我们还要去找凤仙花染指甲，找几朵美人蕉尝尝花朵里的甜丝丝……

读书后，每天傍晚放学回家，车刚骑到院子就大声喊妈妈妈妈妈妈……她多半在厨房里边烟熏火燎地做饭边应我，有时也在麻将桌前迟迟不肯离去嫌我吵。

这可能是我关于童年仅存的清晰的温暖的记忆。

人的安全感来源最初是子宫，是母亲，是童年。童年是依偎在母亲身边，吃母亲做的一日三餐，是眼前这一碗碧绿的蚕豆羹。